作者：孙慧欣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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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选：序 & 尾

序

在那些促膝长谈的时刻。那些迫不及待袒露自己的时刻。

谈话的背景是平缓温柔的音乐声、海浪声和风声。背景声是起伏的，来自对话的不同地点与情绪。

Martin：

小时候，我的梦想就是做水手，去远航的船上，去比海洋更远的地方。

长大后，才发现远洋其实是一个很无聊的地方。

有一次，我在北太平洋航线上，那阵子天气非常糟糕，风浪很大，甲板上有舀不完的积水，随着船体晃动卷起小型的浪花，打湿雨靴里的裤脚和袜子。

浓重的海雾让能见度只有几海里，运输船没有办法送来淡水和蔬菜，

我们一度靠罐头和啤酒度日。

娜娜：

我在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竟然还有海的城市长大。那片被四面八方的重工业工厂夹击的水域，被称之为海洋，似乎也非常勉强。或许它有某条可以通往更大海域的洋流，但这又好像只是在概念上、理论上、想象里。实际上它温吞吞的浪推不翻一条小船。但那个城市的很多人，会把生命中的每一个休息日都浪费在上面，钓那些被养殖的鱼。其实我不知道，他们到底有没有钓上过鱼？或者只是在享受那段时间、那个过程？我不关心。我从来都不懂那有什么乐趣。

Martin：

有一次晚饭，我勉强喝进去半杯温吞吞的劣质啤酒，靠在散发着海腥味的床，

从圆形的小窗户看出去，头晕晕的，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。

故事说远洋里有海精灵，海精灵守护着深海的宝藏，要是谁想带走宝藏，

海精灵就会让海怪把他吃掉。半梦半醒，我感觉我见到了海精灵。

他是一只黄色橡皮小鸭子。

娜娜：

海钓可以带来内心的宁静，他们说。在宽阔的水域上独自等待大鱼上钩，其实是和另一个世界的交流，就像那个小说，你是搞外国艺术的，你说像不像那个小说，一个老头钓了一条很大的鱼的那个小说？他们问我。我说我不是搞外国艺术的，我是学英国语言文学的。那有什么区别？他们问我。你看，他们也并不关心，

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我学的是什么，从来都不懂那有什么乐趣。

据说日本明治时代的一个诗人用罗马文写日记，为的是让妻子家人看不懂。

如果那片无聊的海是他们的远方，是他回避这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，

那语言一度是我的。或者，我们的。

Martin：

黄色橡皮鸭问我：嘎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？我说，我来工作。

他又问我：嘎，我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？

我说，来工作呀，我们要把这批货物送到下一个港口。

他还是问我：嘎嘎，我说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？

我说，不好意思，打扰到你了，但是我想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。

海精灵很生气，他嘭的一下变大了，这只黄色橡皮大鸭子很不高兴地对我说：

嘎，不可以！你想要带走宝藏，我就要让海怪把你吃掉！

但他一点也不让人害怕。所以我看着他，虽然很没有礼貌，还是鼓起勇气说：

海精灵，没有人见过宝藏，其实根本就没有宝藏，对吧？

黄色橡皮鸭也来到了这里，与Martin和娜娜一同存在。有人在讲述、描摹它，有人轻轻触碰它，与它一起摇摆。

就实质而言，黄色橡皮大鸭子和意象化的远洋巨轮是一模一样的东西，它们会在薄雾中幻化，直到童话故事中的世界变成舞台上的港口——

——此时此刻，在港口的巨轮之下，他们开始聊天。

Martin：你会相信谁？

娜娜：我相信……黄色橡皮鸭。

Martin：所以我们应该去远洋。坐上这艘船！出发！

娜娜：如果远洋海钓会带来所谓内心的平静，我应该去试一试。

Martin：我应该再喝半瓶啤酒，然后凝视海平面，等待那只黄色橡皮鸭再次出现。

娜娜：如果他再次出现了，你要问什么？

Martin：我要好好想一想。

娜娜：我已经就想好了。

Martin：怎么说？

娜娜：我要问他——全知的精灵啊，请你告诉我，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，答案到底是什么？

他们笑作一团。或许是因为娜娜讲出这句话的做作腔调，或许是因为这太像一个冷笑话，又或者只是约会中的一点默契。笑着笑着，娜娜走到一边，拨出电话。

娜娜：喂，郭莫吗？我是娜娜。

电话里的声音：娜娜，好久不见。

尾

港口再次出现了。

——远洋巨轮鸣笛！它就要启航了！

郭莫和Martin奔跑，追赶着什么。他们朝巨轮的方向喊话——他们知道娜娜在那里——他们只对娜娜说话。

郭莫：你不能走！这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，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。

Martin：你走不了的！远方什么也没有，大家都会这样说。

郭莫：你为什么不肯透露真的你呢？

Martin：你以为相信不需要付出力气吗？

郭莫：你也在讲故事，从这一个到那一个。你完全可以停下来，停在这里。

Martin：幻想，只有在它是幻想的时候才有吸引力啊。

当意识到一切不可挽回的时候，他们的动作慢下来，声音静下来——

在已启航的巨轮上，在娜娜的眼睛里，他们逐渐变成模糊的小黑点，小黑点引发的空气震动已经无法将声音传来了，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，说着什么。

——他们开始对话。在那些促膝长谈的时刻。那些终于可以袒露自己的时刻。

Martin：（扮演《天边外》的罗伯特）

“过去我常常凝望着田地那边的山……我知道海就在那些山以外……

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迷——远处的海——现在仍然是！

那时它在召唤我，现在也在召唤我。……所有的日落都在那里——天边外。”

郭莫（试探地，像在调试初次使用的话筒）：

咳咳。这样说可以吗？好的。好的。

（紧张）开口讲话是一件很难的事情，对我来说，其实。

很难预料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，给气氛带来怎样的变化，节奏会被打乱吧？

别人会不会偷笑？……会担心这样的问题，我。

这是线上开会的时候遇到的第一难题。要做什么样的人呢？我不知道……

然后我看到，娜娜在视频的小窗口里，那个左下方仰拍的视角，无声地对我说：

（郭莫笨拙地伸出大拇指，做出一个赞的手势）

Martin：

水手有梦想，有勇气，有能力，

最重要的是：有征服远方那个未知世界的决心。

我没有。我不是水手。我是一个演员，肄业的；一个创业者，总在失败的。

在大学毕业演出里，我是《天边外》的弟弟，

那个没有成为水手的水手——那已经是我距离远洋最近的时刻。

我把演出的照片寄给安妮，还有着我精心撰写的故事——她没有回信，当然，

就像罗伯特去不成的那个天边外。

——噢，对了。我知道安妮现在的样子。她的生活与远洋毫无干系。

她在社区做档案管理员，离婚后剪了短发，换了绿色的眼镜框，重了十磅。

我关注了她的社交软件，但我想她没有发现那个账号是我。

郭莫：

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理解你们的关系。我不知道很多事情，其实。

但茫然无知的状态总是不应该的吧？

我想了很久，我觉得这大概是我在五人小组中被第一个裁掉的最大原因。

所以，我要让自己变得无所不知，并且深信不疑。

离职那天，我退掉所有群组，娜娜在小窗口中对我说：

如果世界足够大，困难就不会是困难。

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，但这应该是安慰吧。

Martin：（扮演《天边外》的罗伯特）

“你们看不出我最终快乐了吗？因为我要去遥远的地方了。

自由，自由……自由地不停漫步！这不是结束，这是自由的开始。

我航行的开始！我赢得了我的航行，解放的权利，天边外！”

模糊的小黑点们彻底消失了。

叮铃铃铃铃铃！！！！娜娜的手机铃声最后一次响起。

她接起电话。

娜娜：

喂？喂喂？喂喂喂？

请闭嘴。请闭嘴，谢谢。不要再对我说话了。

不要再滔滔不绝、喋喋不休、侃侃而谈、津津乐道、无止无休、没完没了地

对我讲话。不要一直打来电话做这样的事情。

现在我需要一个接起电话的理由。

比如，聊聊别的事情——我想聊的事情。我想去的地方。我想做的事情。

我自己。我所决定的我自己。

或者，回答我的问题——不由分说的事。没有道理的事。凭什么会这样的事。

那些问题。你不愿回答的那些问题。

……什么？你说什么？我听不清楚……

娜娜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免提。电话那边是熟悉的声音。它说——

嘎嘎！

就实质而言，这艘意象化的远洋巨轮和黄色橡皮鸭是一样的东西，它们会在薄雾中幻化，直到舞台上的港口变回童话故事中的世界——

阳光和防晒霜、墨镜和冰啤酒、折叠椅和黄色橡皮鸭，这里是一派度假的氛围。坐到折叠椅上，娜娜将背上背的鱼竿徐徐展开，细致调试每一节鱼竿，然后挂好饵料，抛出鱼钩。

—— END.